最近看到了一支讲小人物的纪录片《倒带》。
画面里有个一闪而过的大爷滑冰的身影,我却总也忘不了。
他太显眼了。
冰场上都是小年轻,只有他一个老头;
别人都穿专业的滑冰服,只有他穿着旧式宽大西服;
老头滑得绝不算好,可带上耳机仿佛全世界都不存在。
他叫姬凯峰,网友都称呼他“冰上劳伦斯”。
去年有人把大爷滑冰的视频放在网上,并用歌曲《Merry Christmas, Mr. Lawrence》当配乐。
没想到7秒的视频突然火了,姬大爷成了网红劳伦斯。
这两年他接受了不少采访,自媒体拿他冲流量、主流媒体拿他宣传正能量。
马上冬奥会要来了,大爷电视上得更勤。
常去的滑冰场也拿他当噱头宣传。
这次《倒带》采访时,大爷在镜头前就敢摆谱。
“换鞋不是已经拍过了吗?”
“不聊了没时间,今天不搞了”;
“咱们内容够多了”;
媒体采访完跟他说再见,他反问一句“你是谁啊?”
乍一看以为他在耍大牌,其实“走红”对大爷来说纯属打扰。
他搞不懂自己一个老头滑冰有啥好拍的?
他躲过记者,发现躲不掉。没完没了的采访,搞得他都没时间滑冰了。
他必须珍惜时间,因为他今年已经76岁。
上冰时双腿明显哆嗦,可能再过不久,即使大爷还想滑,冰场也会考虑到安全问题不让他滑了。
不能滑冰,对于别人只是网红失去价值,对大爷自己是天都塌了。
他这辈子难处很多,并不是看起来那么潇洒。这么多年快乐也好、难过也好,滑上冰的那一刻,整个世界都要靠后。
不能滑冰,还不如死了。
“死在冰上”,是大爷的梦想结局。
每个拍大爷的人,都会强调他“中年丧子”的悲痛经历。
孩子生下来就有心脏病,15岁时突然发病。大爷夫妻俩都去上班了,等下班再送去医院人已经不行了。
孩子走后,大爷做了十年的梦,梦里都是相同的内容,孩子住在别人家,他想看看,就是看不着。
这些事大爷不爱跟别人提,连认识十几年的冰场工作人员都没说。
只是那段时间他滑得更勤了:“一想起这事我就难受,难受我就滑冰,我一滑就忘了这些事,不高兴的事”。
当网红,注定被榨干价值。
后来这事不知道怎么传了出来,每个采访大爷的人都要问上一遍。
大爷只说孩子的照片都烧了。家里每走一个,他就撕掉那个人的照片。
“我都烧了,不能要。”
最先烧的是孩子的照片,然后是老伴的。
现在家里已经没啥东西了。
他也不想留下什么,每个月的养老金和退休工资一到账就从银行提出来。吃吃喝喝,跟教练学滑冰,一万块能花的一分不剩。
老伴最后留下的一笔钱他交给了妹妹,负责自己的身后事。
“我以后有什么事,让她料理我一下就完了,我不费那脑子。”
他只是把家搬到了冰场附近,以前来回交通要2小时,现在只要10分钟。
早上11点准时出现、中午吃完饭睡上一会,下午准时报道。
大爷已经成了冰场的非正式员工。
疫情后出入冰场要健康码,可他早把手机给了妹妹。
以前用手机是和老伴联系,现在老伴走了,他用不着那玩意。
冰场一定和大爷沟通过很多次,最后的结果是冰场妥协,给了大爷特殊待遇,每天测体温、登记完信息就能进。
或许连冰场的管理者都不清楚自己对大爷的感情。
冰场开了22年,他始终在那里。
这座冰场连通着地铁站,上下班人流量极大。可每次总会有步履匆匆的人停下,静静看一会大爷滑冰。
这是个步履匆匆的年代,每个人都要快、更快、最快,快到起跑线上就要赢过所有人。
他们把人生当成一场竞速跑,以为只要跑得够快,就能最快达到目标。
但真实情况是,大部分人跑到一半,已经忘了自己为何出发。
我也是这里面的一员。
这篇文章我写的艰难,前后改了很多遍。除了一个滑冰的名场面,大爷的一生“其实没啥可说的”。
看惯了香车美女、超越阶层的传奇,大家怎么还能静下心听一个普通老头的故事?
但大爷的一生,绝对是另一种传奇:
他内心有自己的秩序,他不和这个社会玩儿。
他干了一辈子摄影,这在当时只是个技术工种。
最开始是拍文物,咔嚓一声,文物和照片一起封存;
然后是拍领导合影,咔嚓一声,他只是个按快门的机器。
“没啥意思,但是为了吃饭,为了谋生、为了生活,我必须得搞这一项工作。”
白天打卡上班是为了谋生,晚上踩上冰刀是为了自己。
就像他最爱的那句口头禅“happy and luck”。
他爱研究那些不赚钱的事,比如冰场每年举办的业余滑冰比赛。每次他都会穿上新衣服、请教练编好舞蹈、自己刻苦练习。
他最得意的一次表演是《渴望》,演完这次,就算以后再不能演也值了。
滑冰是个很费钱的爱好,而一个成年人似乎是不配有爱好的。
所有“过来人”都会告诉你,为了眼前的生活,我们必须扎紧裤腰带。
但没人说这样的生活到底啥时是个头?裤腰带到底啥时才能松?
反正所有人的裤腰带都扎到死,你还敢不扎死?
很多时候我们只是为了生活,却忘了生活本身。
以世俗标准看,大爷的一生绝不算成功:工作上没成就事业、感情上中年丧子、老了也空巢了。
但我看了那么多采访,大爷并不觉得自己惨。
他有一套自己的价值观,三个字,“就是玩”
钱不是他衡量一切的标准,他看不起那些向生活低头的人。
每次看到用小推车拉2斤菜都费劲的老头老太,他都强调自己一手十斤米、一手十斤面,拎着就上了楼。
“你得动起来啊”。
他用滑冰对抗衰老。
如今,他用滑冰对抗死亡。
50多岁时,他一天滑上3小时轻轻松松;
后来2小时、1小时、30分钟;
如今他76了,连滑上10分钟也困难,他终于松口自己冬奥以后就不滑了。
滑冰对他来说也不再是个荣耀事。
以前多意气风发:
去年参加比赛时,跳到一半却忘了动作,有那么几秒,他只能一个人愣在冰场发呆。
事后他很遗憾:你们看到了最糟糕的一次表演。
我一度担心,如果不能滑冰,大爷的精神会不会崩溃?
滑冰是他坚持了一生的信念,信念倒了,人也就空了。
可看完大爷的采访,我觉得自己多虑了。
不能滑冰,那就“上语言”。
“有的是事儿干,我干不完这一辈子”。
真好,看完觉得整个人都有劲儿。
最初我觉得大爷“不值得写”,其实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作为普通人的一生“不值得过”。
但大爷让我感受到平凡却不普通。
你能在他身上看到那种”和生活死扛“的力量。
他最开始滑冰是因为喜欢;
结婚生子有生活压力了,他紧着下班后滑两下;
失去独生子后,他用滑冰对抗自杀的冲动。滑冰是他坚持了十几年的事,这让他在失控的生活里重新找回秩序;
现在他老了,当然要更用力地滑;
冰刀向前、生活继续,每个瞬间他都能感受自己真实存在。
这辈子他没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,但他一辈子做到了真正为自己而活。
他当然不屑于在公众面前卖惨,“丧妻丧子、空巢老人”那是别人的定义,和他有什么关系?
他当然不怕死,因为他已经和庸常生活斗了一辈子。
他也不是什么“劳伦斯”,他叫姬凯峰。
滑完冰回家、闷完二两酒再美美睡上一觉,明天保准你还能在冰场看到他。
如果有天姬大爷消失了也不必找,他应该去了另一个世界,正给妻子和孩子“上外语”。
尼采说过: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,都是对生命的辜负。
这句话应该再精准点: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,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。